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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一个母亲 作者:沈从文 | 书号:43690 时间:2017/11/10 字数:731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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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在他们间居然有了孩子…”一些不很知道他们生活,又略与他们夫妇相的人,当孩子出世以后,是曾那样用着稍稍奇怪的意义,把这孩子出世的消息议论到的。 孩子了周岁,外祖母远自三千里外,托了来京的便人,把许多小孩子的衣帽玩具装一箱寄来。同时为这作母亲的女儿写了长长的信,信上充了这老人家自觉的幸福,还用一些略带骄傲的语气,说如何把寄去的相片给了亲戚们看,如何做梦梦到这小孩子的长大成人,牵了外祖母的手走路,如何…凡是可以使老年人高兴的一切全写到了。 一 对夫妇结了八年婚,对于小孩子似乎是无望了,忽然使一个人作了外祖母,这作外祖母的心情忽然增了若干孩气是当然了。 来信的时节,正是母亲把孩子换了白色的干净衣服,放到白色藤制小卧车中,预备推向公园去的时节。草草读完信的母亲,把箱开了,一件件取出那些小孩子的东西来,小鞋小帽皮球口琴喇叭褂,…一面向小孩子逗着,把每一件东西都给放在小孩子手上,一刻又取去丢到一旁,一面又向站在身旁的王妈笑,奇怪乡下的老太,亏她想得到会这样那样了这一箱子。 “看,小菩萨也拿来了!”说时她把一个泥佛拿在手上。 “这是送我的,我小时候就只想得这样一个泥佛玩。做梦也这样打算,到大王寺偷他一个来放到枕头下当宝物。瞧,老太不知到什么地方得到这东西。上面有字,是庙里来的,真好笑!” 她把那小泥佛给孩子,孩子不知道这东西用处,就放到口边去。她又把它从孩子手中抢回。“嗨,这是糖吗?这也吃得吗?应当归我,宝宝,你只能玩糖做的菩萨。王妈,把这个放到我镜台上去。你瞧,这个手工,不平常,你小心莫掉到地下!”她谨谨慎慎的把泥佛交给了妈子,第二次拣出了一个球,放到孩子手上“宝宝,你吃得下这个就吃。” 把每一件东西取出,她总用那又惊讶又欢喜的口吻,或者说“这外祖母才好笑!” 或者说“这也拿来!”或者说“全是送我的,宝宝没有分!” 本来已经二十六岁的母亲,到这时只象十八岁的姑娘。远地的来信同东西,把外祖母一方面做母亲的爱全带来,使孩子的母亲也成为大孩子了。 听到外面卖花的喊花,她想起应当去公园,太晏了,太阳会大,所以才胡乱的把箱子中物件放下,推了小孩的车离了家。 到了公园树荫下,她望到孩子的脸,目光不忍一刻离开。 孩子一岁了,肥壮,干净,活泼,白的小脚板使做母亲的只想放到嘴边,全身都有一种香甜气息。 孩子还会咧了小小的口作笑样子,还会喊妈妈爸爸,在世界上他有他的地位,在母亲的心中地位更看不出他的渺校公园中这几来因为天气太热,树木都象很疲倦,园中每早都有小工拿了水龙头各处洒水。望到这些洒水人做事情形,在平时,她总想起一件可笑的事,就是小时候看求雨的人扛着草扎的龙,到人家门前,各人把瓢的水向头上浇去的情形。她为什么只想到这件事,那是奇怪的很,因为这草龙,这瓢的水,同自己有着大的关系在,而孩子,也有分。 不过过去的事如过去的春天,只要一成了过去,仿佛所余就只是一个梦了,所以纵孩子还在身边,孩子的小小的脸貌和那种顾盼神气,都可以使母亲想起一些应当流泪的故事。但因为目前生活的平静,心情成为纯然母的心情,不能把另一时的事扰自己目下的心,见到水龙想起其余的一切,她也只当成一个可笑的联想了。 今天仍然见到小工在那坪里作事,水从龙头出,在朝下成虹彩。水中有虹彩在,外祖母的信,在后面,似乎还赞美了孩子的像相。“水中有虹”这样想,她有点不自在了。 信就在袋中,她把它取出重新来看。 来信说:他们说孩子叫奇生,是谁取的?他们说孩子象妈,不象父亲。孩子都说长得太好,我听到这话有一千次了,自然你可以笑我是有一千次把他的相给人看的缘故,才会听到这样多赞美。我为他到万佛林许得有愿。我为他算命,据说比他父亲还聪明。 信上完全说孩子,也完全好象只有孩子口中才说得出的话,看到后来这母亲忽然站起来想避开孩子,有到另一个无人地方哭一次的需要了。她用两只手把一叠信纸扭成一绳,走到离开小孩有一丈以外地方去,望着天上的白云,颜色沮败,如害了玻云在蓝天作衬的空中缓缓的飞。 缓缓移动的云象是非常蕴借的用那飘逸的姿态,说明自己是无事不知,只不开口。 聪明的人既能仰目欣赏,当能追忆过去任何时天上的云所看到地下的事。 这母亲感到了孤独了。她需要援助,但越更怕望那小孩所在的一方。 她想:这奇怪,忽然有这样心情。 她想:自己真是可怜的人,生到这世界上。 她想:这一年来是为小孩子而活;这时,为自己,所以,重新来作呆子,不快活了。 虽然怎样自己解释,用各样辩解对自己加以饶恕,用好的未来原谅了自己不愉快的过去,仍然是为一些东西咬在心上不放,有一种说不分明的苦痛纠。她为了设法保持自己前一时的那样心上和平,就仍然鼓了勇气走到孩子车边来逗孩子。 孩子见了母亲就笑。母亲也勉强笑。 低头看孩子的笑,在这天真纯洁的生命上,反映出的是母亲的蕴借于心中深处的罪孽的自责。 她不能不想一些与小孩子有关的事情。 “孩子不象爸,象妈。” 她记着在糊涂情形中的外祖母这话,再去详细望孩子,她望得出许多地方孩子是既不象妈也不象爸的有另一种风度存在的。鼻子,耳,长的眼,向上略竖的眉,以及笑时口角的带媚的垂线,全是那个人。这母亲,两年前,就因为这种笑,使自己冒了一种险,勇敢的作了一些自己在另一时想来也颇吃惊的事。命运的作成为人们追悔的由,一时稍稍任,一切的事一眨眼又成为过去,不能稍稍凝固,逝去了。人事随时间逝去,仍然凝固下来仿佛作成了生命上一种嘲表记的就是这孩子。但直到如今,情形是就是那名义上作父亲的人,也似乎毫不对于他自己地位加以疑惑,因而感到苦闷的。 正因为外祖母,父亲,以至于人,都有这信任,没有人愿意对他自己亲权加以一分疑惑,所以母亲才能看到这孩子长大。孩子如今是出了世的第一周年,孩子的来由,是两年前的事了。 事虽是两年前事,但她想来又象是许久许久以前的事了。 若非今天孩子的外祖母的来信,虽是纵把孩子抱在手上也不至于再去想起孩子出世因缘的。 她想起她的秘密,重新温习当时的任的行为,对于孩子,就生了另外一种怜悯,极温柔的把孩子抱到怀中,把小手 在自己的嘴边。坐到树荫木椅上了。 一 朵白云在头上过去。母亲指云给小孩看。 “宝宝,这是云。” 孩子就说“云” “云是宝宝的爸爸。” 小孩子就又说“爸爸” “云是爸爸。” “云——爸爸。” 一 个名字叫做云的青年在母亲印象中涌起,母亲独自作着无望无助的微笑。 她笑了,她心中,为自己这微笑感到严肃,她第二次还是微笑。 二 到了十二点钟,那“父亲”从一个信托公司回到家中来吃午饭了。母亲同孩子是早已转家了的。母亲仍然在孩子身边,清理外祖母为孩子寄来的那一箱各样东西。孩子坐在小椅上,拿了球又拿了喇叭,还想要葫芦。这孩子情有一种遗传——不知节制的贪多。 父亲回来衣还不曾,就到孩子身边去,抱了孩子把孩子高高举起。 “呀,宝宝,什么人送宝宝的这样多!” 那母亲仍然用在公园中那意义微笑,且轻巧的说:“娘寄了一箱子东西来,早上送来的。”她把箱中物件指点给那父亲看“这里,宝宝小帽子;这里,皮鞋;这里,短衣,绣花的,费好大功夫呀!还有这些,”她指的是一堆玩具。 “母亲真是有趣味,够她的收集!” “还有奇怪的哩。” 她忽然想起了那泥佛。“王妈,拿那菩萨来。”王妈正预备走进房去,这母亲忽又自己争到去拿,一会儿这泥佛就在父亲手上欣赏了。 母亲把泥佛当第二孩子那样珍重,她见到孩子父亲在检察那佛座下的小字,就用着同王妈先时说到的神气,告给孩子的父亲,小泥佛如何给自己在小时增加了幻想的种种。 她又说“这是送我的,娘知道我欢喜这东西,所以才找来。” 对于孩子母亲的嗜好,孩子的父亲似觉得稍稍奇异,他望到与孩子争玩具的母亲温柔的笑。 那父亲说: “素,我早知道你欢喜这个,我可以到庙会买十个。” “因为是我小时欢喜的我才爱。” “我看你从有了小孩以后就成了小孩子,完全不象大人。” 母亲不作声,转头问王妈,为什么不把老爷的漱口水拿来,不扭手巾给老爷擦脸。 妈子听到了,才记起忘了告老爷今天有红烧鱼头上桌,把话说了还不曾走去拧手巾,因为照例说到鱼头父亲有话说,那父亲就说:“王妈,你烧鱼头总是太甜。” 那妈子,乖巧的答:“因为您爱甜。” “我只欢喜淡。”母亲说了不自然的笑。 “有些人欢喜用醋,我顶恨醋。”父亲就表明身分似的说着对于鱼头的意见。 听到这话的母亲,背了身轻轻的咬牙齿。 那父亲又问: “今天有信来没有?” “就只娘有一封信。” 妈子把手巾拧了给主人抹脸,母亲有意避开这谈话,就不说信,只问妈子菜好了没有。 告她说快了,母亲又问妈子,孩子的衣了四天还不拿来是怎什么事。 她接着同孩子亲嘴,同孩子的父亲谈公司里姓王的同事结婚送礼,又谈天气热买冰,说孩子的身体重量。 她提出许多不必提的问题来同父亲讨论,尤其是关于孩子。 她比平时更母了一点,这是父亲觉到的。 看到这情形的父亲,心中想,这真是一个模范母亲。 这母亲到无话可说,且看到父亲教给孩子喊爸爸,忽然感到一点慌张,就走到厨房去炒菜去了。不久把菜拿上桌子,又问父亲是失败了还是成功。 她的一切行为全为解释在公园中时心情的反照。 为了想忘记一些事,她才高高兴兴来作一些事。 他们于是吃饭了。 父亲喝酒。喝酒不是习惯,兴致特别好时才喝点。他一面看到孩子,一面看到孩子的母亲,不能不为庆祝一家人康健尽杯了。 母亲是知道这喝酒意义的,她笑。 掩饰心中由自己所刻画的残酷记号,没有比笑更为自然了。 两人在吃饭时谈的是外祖母,又谈到外祖母的信。孩子的父亲问信上说些什么,母亲才记起这信已被自己绞成一卷放到孩子的卧车里皮垫下,就叫王妈去看,是不是在那里。王妈把信取来了,孩子的父亲对这纸折皱的信毫不有所奇异,俨然这是应当象这样子的。在饭桌前把信看过,仍然吃饭。 母亲在父亲看信时节心中自然有一种小小波。她虽然明知道信上凡是使自己心跳的话未必使父亲也同样心跳,她直到父亲把信看完才把含在口中的饭咽下。父亲每一提到孩子,母亲就如中恶,心身微微发抖。她虽能永远是用那使人看不分明意义所在的微笑来掩饰自己;她对于这父亲,坦白的几乎可以称为呆子的态度,是抱了一种说不分明的怜悯心情的。她的口时时微动,似乎只差一点就要大声的喊这孩子父亲做呆东西。但呆东西那种对孩子的希望却并不下于外祖母,因此她的自白的机会,就永不会在什么时候得到了。 把饭吃过不久,父亲仍然挟了他的大皮包到公司办公去了,家中就剩下孩子同孩子母亲。 作母亲的因为不许自己想起那些不是聪明人做的事,她把小孩子放到身边,自己看书。她往日也这样把日子消磨的<一个母亲>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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