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利小说夜谭十记在线阅读由马识途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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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经典名著 > 夜谭十记 作者:马识途 | 书号:43688 时间:2017/11/10 字数:67256 |
上一章 第七记 无是楼主:亲仇记 下一章 ( → ) | |
“我…我…我本来只…只是带耳朵来的。你…你…你们估倒要…要…要我也来摆…我…我…我是夹舌…舌…舌头,咋…咋个摆嘛…”孙科员“哦,还是叫他无是楼主吧,这是冷板凳会中大家公认孙科员自己也认帐的雅号。无是楼主用他的夹舌头说话。他费了好大力气,颈子鄕憋红了,还是说不出话来。你看他那嘴巴尽管大张着,他那拳头捏得死死的,简直要揎出水来,接着他大张着爪子伸向颈项,似乎想要扒开自己的喉头,从那里挖出他的声音来。躭这么花了两分钟之久,才说出来这么一句话。大家都笑了。我们的确不知道“拈阄儿”这玩意儿,冥冥之中,到底是谁在主宰,怎么偏偏轮到夹舌头无是楼主拈到了阄,该他来为今晚上的冷板凳会提供消遣的材料一一龙门阵呢? 大家都知道,他是个有名的夹舌头,他这一生说的话,恐怕还没有我们冷板凳会上一个人一晚上讲的话那么多。有的人说,这都是由于他前世讲话讲得太多了,今世得的报应。这种科一学论断,我们一时无哏去考证,只想到眼前的现实问题,到底怎么办呢? 这次拈阄儿不算数吧,不行。我们有约在先,谁拈到了,谁就得摆一个龙门阵。不然就开除会籍。硬要他摆吧,哪怕摆一个短的也罢,这不仅对于无是楼主本人是一种严重的惩罚,就是对于我们这些听众,无疑也是一场极大的灾难。看他那急得头大汗双手比划的样子,半天才出一个字来,不把我们也憋死了吗? 于是有的人想妥协了,说:算罗,算罗,跳过他去吧,另外请一个人来摆吧。” 大家点头,表示同意。 “不…不…不。归我…‘+,摆,我…摆…摆。”无足楼主急忙摆手,不同怠大家的意见。“你怎么摆得出来嘛。” “我…我…我摆不出来,我…我…揣得有一个…—个…个龙门阵。你…你们拿去念…念吧。”无是楼主从他的怀里摸出一个本子来,郑踅其事地放在茶桌上,把那卷了的书角平。 我们几个人靠拢去看。这个本子面上是我们都热悉的无是楼主的亲笔题字:《亲仇记欠我们随便翻翻,嗖,好厚一本,全是密密麻麻的小字。翻开第一页,又看到无是楼主的亲笔题记。原来无是楼主足一个有心人,他旣参加了我们的冷板凳会,就佶守冷板凳会的誓约,轮到谁,谁就得摆一个龙门阵。他早就作了准备,每次把他的这个抄本带在身上,以便拈到阄凡,就拿出来请人念。 好极了。我们把他出来的抄本拿在手里,掂了一掂,蚕量不轻,按毎页字数约计一下,怕有好几万字了。这个龙门阵就够我们冷扳凳会念好多次了。恐怕归到底,还是无足楼主对我们这个冷扳凳会的贡献最大哩。 于是我们找几个人轮地照这个抄本念,一字不漏。先念第一页上无是俊主亲笔写的《题记》,然后才是正文。 题记 无是楼主 某君,姑隐其名,余之故也。自金抄江畔归,寓我家,竞曰作促膝谈,纵论天下形势,颇相得。某,细声语我,将有远行。问将何之,笑而不答,惟将其旧作一本,我保存。临别语我:“此去逍路阻长,战斗烈,生死难卜。此本所记,虽不过悲离合之情,要亦社会相一角之写照乜。敝帚自珍,古今皆然,幸为\'我藏之,不为鼠啮虫逢之资足矣,非可以为外人道也/余浏览一过,颇觉感人。丙亲为装订,略加润,矫正错字,并题名为《亲仇记X藏之篋底。俟某君得胜归来,完璧妃赵,想不以越俎代庖相讥也。 神州陆沉之年,风雨飘摇之夕,‘记于靠山临江之城,周旋无地之室: 亲仇记 南方的雨。南方雨季的雨。南方雨季山林的雨。 下个不停的雨啊,猕猕濛濛,无边无际。象有个仆么人力神,端起一个不知道有多么大的盆子,盛着五洲四海的水,顺着印度洋吹来的热凤,向这深山,峡谷,葱茏的森林,无边的山野,汩汩的小溪,灰色的小镇,倾盆而下。不论白夭或夜晚,老是这么下个不停,浙淅沥沥。屋后的芭蕉,小塘的荷叶,成天象擂鼓一般。街沿上的石头,似乎要被滴穿了。对亍一个有着紧要事馆急于赶路的旅客说来,就象每一滴雨都滴在他的心坎上一样,令人分外的焦踩,烦闷。不时走出旅店,站在槍下,望着那飞奔着的黑云,那呼啸着的山林,那抻秘奠测的远方,那隐没在雾中的弯弯曲曲的路。心里问道:‘这雨到底要下到哪一个世纪才一呢?这已经是五年以前的事了。 我奉的宁远工委之命,去向那金沙江畔的千山万水之间,寻找那支被敌人打散了久已失去联络的游击队。不眢南方的雨季道路多么难行,要我尽快地完成这个任务。 我找好一个马帮,和他们一块出发了。起初我们走得相当顺利,顺着山路,一时徜徉于高山峻岭之间,一时游在深谷恶水之旁,每天按着规&的路程,天黑以前赶到了站口,歇宿在一个马店里。 那种马店,对于在这山区作长途旅行的旅客来说,就是天堂。当你在烈的暴哂和蒸烤之下,在崎岖的山道上挣扎了一天:或者在泥泞的滑路上被瓢泼大雨浇了一夭;或者一时是大太阳的蒸烤,转眼又是狂风暴雨的拷打,如此这般地又过了一夭,当黄昏临近,拖着极度困乏的身躯,挣扎前进时,忽然看到了—夭的终点,马店就在眼前,那不是天堂是什么?且看,太阳慢慢地落进群山之中去了,燃烧着的彩霞也暗淡下来,终于熄灭了,苍茫的暮色笼眾了山林。这时,就在那山脚下的小溪边,或者在那山顶的大路边,升起了惑人的炊烟,马店在望了。我们知道,在那里有虽然不很舒适但是尽够你扯伸了睡一大觉的板,在那里有虽然不很丰盛却尽够你吃的热气腾腾的干饭和可口的又敔又辣的小菜。大半的时候,还能斯望有浓烈得几乎不能入口的烧濟,你甘心醉死,也想去喝它几杯。还有豆腐干盐黄豆甚至醃山酱兔子或熏火腿,帮你下酒:足够你排遣一天的疲劳和烦闷了。更有叫你一想起来就心向往之的夜话,一切旅途的疲劳和心头的烦闷,似乎都被雨季的倾盆大雨冲走,被金沙江河谷的热风卷走了。试想:大家随使坐在马店的小院里,有的人坐在小板凳上,慢悠悠地描着呛人的叶子烟,有的人坐在木盆边用滚烫的热水冼脚,那么有兴致地翻他的厚脚掌,用小剪刀挑开小水泡或者剔掉干茧子。有些人围坐在一张小桌边,很有味道地在品尝新上市的叶香茶。这时,不认识的人们互相认识了,马上就成为朋友,称兄道弟,递烟送荼,亲热地交谈起来。谈的都不是大人物关切的国家大事,而是下层受苦人的街谀巷议,俚语村言。信不信由你,他们从来不希望说服你,要你相信他说的都是确切的事实和不易的真理,他只想能叫你打发那睡前的闲暇时间,能叫你淡然地笑一笑,有助你消化饮食,正如摆在小桌上谁都可以舀一碗来喝的老鹰浓茶一样,也就行了。然而这是多么吸引人的闲谈呀,往往到了深夜,大家还不愿意散去。约好明天晚上到下一个站口继续摆谈下去。至于那村姑的无端的热情,那女主人炒菜的好本事,都是令人神往的。 所有这一切,当你还在途中作最后几里路的挣扎,一步一步走近遥遥在望的马店时,那真有说不出的髙兴,使你鼓起最大的勇气,向那“天堂”走去。就是那背负着沉重包裹,无打釆走着的马群,也忽然变得褙神起来,在山间暮色中,在那叮叮档档的马铃的有韵拍的回响中,脚步加快了,几乎是小跑起来,希望早点定进马店。那虽一长溜的马槽中卑已倒了肥美的马草和干互子,等待它们进去,一排排地客客气气地挨个儿站蓍,大咬大嚼起来。有的还髙兴得象我们汀哈哈一样地嘶叫几声,‘用来表示对于马店主人的招待的满意。 这看来象牧歌一般的生活,却并不能引起我的兴趣,我一路上和那些马帮的脚夫闲谈,希望从他们的口中打听出我要找寻时那支小小的游击叭。但是没有一点着落,却又一路上碰着南方雨季的雨。马帮不能前进,只好住在途中的马店里,等候晴天再上路。可是这雨老是这么下着,一下就飪几夭。我想一个人冒雨前行,却被好心的马店伙计阻止住了。据他说要是不和马帮一块走,只身上路,说不定在哪里会碰到拦路抢劫。把你的东西拿了倒没有仆么,要是一刀把你砍了,推下岩去,就谁也不知道你的下落了。他还列举了几件观成的例子,说得有鼻子有眼的,我不能不相怊他的善意的忠告,于是只好这么呆在马店里等,等,等:真叫人烦闷死了。 但是那些赶乌帮的脚夫却并不烦闷,他们已经习愤于这种艰苦的旅途生活了,心安理得地兄在马店里等好天气6他们自有排逍时间的办法。打叶子牌,走象棋,甚至赌红宝5争榆蠃。其余的人就是摆龙门阵。我既不会打牌,也不会赌宝,走棋又感觉无味,就加入了摆龙门阵的一堆里去。从他们摆谈的那么多千奇15怪的故事中,我找到了极大的快乐。那惊人的情节,深刻的哲理,朴素的语言,生动的描述,那叫人笑得前俯后仰的趣话,那震动灵魂的悲哀和痛苦,柿是使我永远不能忘怀釓特别是在夜晚,十来八个人围姬在火塘边,看着火塘里燃烧着的忽明忽灭的树疙蔸,蹿着火苗,冒着青烟。火上面吊的鼎罐里丌水正在咕噜着,好象也在埋怨马店外边下个不停的雨。这时候无论谁,随便开一个头,就象打开话语的闸门,细水长,委婉有致地摆谈起来,我要不是有紧急任务在身,就这么跟着他们走下去,每天晚上听他们摆龙门阵,就是走一辈子,走到夭涯海角,我也心甘情愿。 有一夭夜晚,还是这样的雨夜,还是这么七八个人,还是围坐在忽明忽灭的火塘边,那齐水鼎耀还是那么咕咕噜噜地埋怨着。可是,还没有一个人,来替我们打开话语的闸门。大家都沉默着,不说一句辉,几乎都使劲地在自己的叶子烟斗,象要和淮过不去似的。那&人的烟子到处猕漫,这时马店外正下着雨,屋檐水滴滴嗒嗒,滴个不完。忽然,从马店外小街的那一头,传来呜呜呀呀的拉二胡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近了,连这个拉二胡的人在那泥泞的小街上啪啪嗒嗒拖着走的脚步声也听得到了。这二胡的声咅是这么的凄凉,如泣如诉,又象在诅咒。在这样的雨夜里,这样的山村小店里,叫我这么一个烦闷的远方客人听起来,想起“同是天涯沦落人”的诗句来,真是足够叫人落泪的。我问:“这是哪一个在拉二胡?” “还是他。”一个马帮脚子对另外一个马帮脚子说,那一个马帮脚子点一下头,并且把实低下去了。 伹足我还是不了解他们说的这个他,到底是谁,便问他们“他是進?” “你想知道他是谁,你就叫他迸。来,唱给你听吧。你只要管他今夜晚吃一顿饭就行了。”第三个马帮脚子向我建议说。 哦,原来是一个卖唱的。象这样在到处飘泊,过着乞讨生活的穷苦人是很多的。几乎每一个小镇上都有。他无非是能够勉强合着嘶哑的二胡,唱一支通俗的小调,伸手向旅客讨一两个小钱罢了。我对于这样的艺人,并没有太大的兴趣,没有打算去请他进来唱一段的意思。 “这一个不一样/第一个马帮脚子似乎猜钊了我的意思,企图说服我,他有一段伤心事,说來包叫你落赴。” “是呀。”笫二个马帮脚子附和着“我们听了两三遍了,还想听。” “好,那就请他进来唱给我们听一听吧。”我为了不扫大家的兴,表示同意。 第三个马帮脚子似乎早已做好准备,―听我说谙,他的脚已经到了马店的门口。过了不一会,就带着一个老人进来了。看来他不是第一次走进这个马店来,他很熟悉地走近火塘,并且不用我请,就坐在火塘边一条条凳上了。 在半明半暗的火光中,我肴一下这个老人。我简直没有办法来描绘他的模样。通常描写一个穷而无告的乡下孤老头子的那些语言,自然在他的身上都是用得上的。那枯草般的发,那大半世的风霜在他的额上和脸上刻上的无数皱纹,那总是含着凄苦泪水的双眼,那一双拈藤般的手,那褴褛的衣服等等,但是,我从这个老人的身上却看到另外的许多东西。他那头发是枯萎发白了,却是那么倔强地向上直立着。他的脸上是有无数的皱纹,可是并不掩盖他那古铜色的面色,和那象粝的刀砍削出来的有棱有角的双顾。他的双眼中是含着泪水的,可是从泪水中却闪出烁人的火焰。不是哀怨,而是愤恨。那张嘴巴紧闭着,嘴象是用坚硬的石头雕成的,你可以期待从那里面发出来的声音,是绝不可能有向別人乞讨怜悯的成分的。他那滥褛的衣服还掩盖不住那久经晒雨淋的宽阔的臂膀和直直的脊背。从这一切,使我理解到,无论什么样的痛苦和打击,是不弯他的杆的。他是那么顽强地要和自己的命运进行搏斗,要在风里雨里挣扎着活下去。他的眼里在盼望着什么,期待着什么。但是从那迷茫的眼神,可以看出他也不知道他到底盼望的是什么,期待的是什么。<夜谭十记> WwW.bwOxs.cOm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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