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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短篇文学 > 叶兆言中短篇小说  作者:叶兆言 书号:39289  时间:2017/9/5  字数:66554 
上一章   关于教授    下一章 ( 没有了 )
  第一章

  1

  我初次见到苏抑卮教授,是在1978年的秋天。那时候,我终于离开远在郊外的小工厂,踏进盼望已久的大学门槛,对用功读书有着无限的热情。我向往着成为陈景润那样的人物,在学问的蓝色海洋里能有一番作为。记得是在一场雨后,秋老虎的余威已不复存在,天高气,我捧着祖父最新出版的一本旧作,在学校宿舍区向人打听苏教授家的确切位置。尽管我所在的这所大学,历史悠久,人数众多,是全国著名的高等学府之一,但是宿舍区的脏,至今回想起来,仍然让人感到恐怖。

  我的手里捏着写有地址的小字条,可是挂在大楼上的红底白字搪瓷标牌,都让小孩用弹弓给坏了。这是“文化大革命”留下来的典型场景,原来的蓝底白字的标牌,由于容易让人联想到国民的青天白,在运动初期都换了象征革命的粉红底。看上去仿佛是有计划的破坏,因为所有的击,都是以让人认不出标牌上的编号为目的。粉碎“四人帮”已经两年了,科学的春天正在来临,但是这个庞大的宿舍区,还保留着“文化大革命”刚刚过去的痕迹,用暗红色油漆写的主席语录随处可见,而且最让人哭笑不得的,是这么大的一个宿舍区,竟然也像大杂院一样,被称做某某“向院”我找到了居委会,一个负责人模样的老太太,不信任地看着我,一个劲地摇头。她说她并不知道谁是苏抑卮教授,在这一大片房子里,教授副教授和看上去像教授的多如牛

  我手上的小纸条,表明苏教授不是住在27幢,就是37幢。老太太觉得在居委会里说不清楚,她拉着我的手,将我带到十字路口,指指东面,然后又掉过头来指指西面,告诉我这两幢楼的位置,在两个完全不同的方向。两个方向我恰恰已经都去过了,于是,我又一次陷于摸不着头脑的茫然之中。如此混乱的宿舍区,现在已经很难见到,八年以后,作为留校的青年教师,我有幸成为这个宿舍区的居民,几乎所有来找我的人,都有过我初次拜访苏教授时问路的尴尬。从两层一幢的小洋楼,到正在修建的七层楼,从只有一个单元门一个公用厕所的仓库式建筑,到有五个单元的新式大楼,各种规格应有尽有。大学里的房子永远不够住,据说自从1949年蒋介石离开大陆以后,或者说从1927年蒋介石来到南京这城市以后,这个宿舍区就没停止过盖房子,但是从来都是小动作,零打碎敲,滴滴答答不急不慢,结果不同的年代里,就盖出了许多不同风格的房子。

  最后带我找到苏教授的,是一位留着披肩长发、身穿一身黑衣服的姑娘。印象中,她应该是穿了一身黑的丝绸衣服,上身是民族风格的小褂,下面是一条飘逸的喇叭,一双黑颜色的高跟皮鞋。她涂着鲜红的膏,描着极细的黑眉毛,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进口香水的味道。时至今,我对自己当时的印象,常常产生了很大的疑问,因为这毕竟是在陈旧的1978年,这样的打扮不仅可疑,而且完全对不上号。我已经记不起自己当时怎么鬼使神差,就很信任地跟着她走了,在苏教授住的那幢楼下,她突然转过身来,指了指四楼关着的窗户,然后扬长而去。这时候,夕阳西下,一幢幢宿舍大楼,拖着长长的阴影,让人有一种置身森林的感觉。

  黑衣姑娘消失在楼群之中。我沿着窄窄的楼梯道往上走,脑子都在想那黑衣服的姑娘。这一年我21岁,脸上仍然不断地长青春痘。改革开放和解放思想的口号,好像就是在这一年提出来的,我毕竟是在一个保守压抑的年代里成长起来的小伙子,由于和女孩子一说话就脸红,事实上我都没仔细地看过那姑娘一眼。我根本就没看清那姑娘究竟长得什么模样,只是匆匆扫了她一下,然后胆战心惊地跟在她后面。事实上,从一开始,我就是用想象在猜度和完善,我只是想当然地觉得她应该怎么样。每当我想起和苏教授的交往,就忍不住会想到这位神秘莫测的黑衣姑娘。时隔差不多20年,关于黑衣姑娘的记忆,已经带很大的想象,甚至有着非常严重的错误,我总是把她和现在街面上最时髦的姑娘混同起来,然而我就是忍不住要想。

  老式的教授楼陈旧不堪,黑黑长长的楼道里,堆了弃之可惜留着无用的杂物。到处都是灰尘,看得出已经很久没人打扫过。听得见有人在咳嗽,那是一种干咳,是那种没有痰可咳可不咳的习惯性声响。二楼的一家门敞着,收音机里正用记录速度播放着天气预报,这种具有鲜明时代特色的播音,现在再也听不到了。我终于到达了四楼,在苏教授家的门前,我犹豫了一下,找到了门铃按钮,轻轻地揿着。

  2

  就像人有意无意总要回味自己的第一次经验一样,我对对苏教授的初次拜访,始终保持着一种亲切的记忆。和苏教授的交往,是我人生轨迹中非常重要的一段经历。也许在当时,自己并没有意识到它的重要,因为最初不过是一次偶然的拜访,我不过是奉父亲的命令,送一本祖父的书给苏教授。这完全是一次礼节的拜访。苏教授曾和我的祖父有过短暂的交往,我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以后,父亲去北京出差,祖父告诉父亲,说我将要去读的那个大学,有一位叫苏抑卮的教授很有学问。祖父并没有让我前去拜师的意思,他知道我们这一代人的学问功底实在太浅,根本就不配给苏教授当学生。祖父当时只是随口向父亲提到了苏抑卮这个人。

  自从1957年被打成“右”派以后,我父亲最大的遗憾,就是自己选择了作家这个行当。他对我没有别的要求,唯一的希望,就是让我千万不要子承父业,再去当什么倒霉的作家。在上大学以前,我是一家街道的小工厂的工人,也许是在过去的二十多年里,父亲一直过得很坎坷,他对我能成为工人阶级队伍中的一分子,感到十分欣慰。他为自己的家庭终于有了工人阶级感到自豪。工人阶级是中国的领导阶级,多少年来,无论是教科书,还是报纸上,都是很认真地这么说。虽然一代人有一代人不同的想法,对世界有不同的看法,然而我的父亲总觉得我不想继续当工人的念头,十分幼稚十分错误,而且隐隐地潜藏着几分危险。他觉得我迫不及待地想投考大学的望,有些过分,有些不可理喻。他觉得我完全没理由,也没必要把上大学那么当回事。一个人,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发展,大学从来就不是唯一的出路。我的祖父没有上过大学,我的伯父没有上过大学,我的父亲没上过大学,我的三个堂哥也没上大学,按照这种推理,我即使不上大学,一样也可以做出成就。

  我所在的工厂,离家很遥远,每天总是一大早就出门。几乎要穿过整个城区,到了郊区,还要沿一段土路骑十分钟车。在下雨天,为了不迟到,我不仅要提早出门,而且不得不在泥泞的土路上,推着甚至扛着自行车前进。我的工作是操作牛头刨,这是一种较为落后的金属加工,程序十分简单。进厂以后,一位改行不久的中年妇女当了我的师傅,她教我怎么操作,过了一个月,我便完全熟练地掌握了操作。在做学徒的第一年里,因为是和师傅共同操作一台刨,显得很清闲,我们轮工作,闲着的那个人,可以躲在一旁看书,或是打线。车间里就只有一台刨,原来已经有了两位师傅,一个夜班,一个白班,现在添了我和另外一名徒弟,人手多了,便考虑再添一台刨

  一年以后,新的一台刨买回来了。除了新一点,这台刨在外形和能方面,和老的那台机器没有任何区别。新刨安装好了以后,我的师傅和我开玩笑,说这台新机器就是我的嫁妆。我记不清自己当时如何回答的,只是心里感到不是滋味,我又不是什么女孩子,要什么嫁妆。坦白地说,我当时并没有觉得做工人有什么不好,我感到不痛快,是因为我所干的工作,实在没有什么技术可言。我意识到自己正在逐步成为机器的一部分,每天固定的就是那么几个简单的动作,夹紧加工部件,按动操作按钮,加工开始加工完毕,然后继续重复。我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包办婚姻的沼泽,这台新刨只是我不得不娶的一个小媳妇。我对这台金属的机器毫无感情。

  在我成为小说家以后,我写的小说,很少反映这一段生活。四年的工人生活,真正让我感到亲切的地方,并不多。如果硬要我说老实话,我就不得不承认自己不喜欢当工人。我没办法讴歌工厂的生活,因为我知道,大多数的工人和我一样,并不热爱他们所干的活。我知道很多年轻的工人和我一样,既不觉得做工人有什么不好,但是也不觉得当了工人就一定伟大。这世界上如果没有工人,肯定不行,也许恰恰是这一点,才能像名牌的商标一样,一针见血地说明工人的伟大。事实上,在我做工人的那个年代里,工人与其说伟大,还不如说幸运,这种幸运是和下乡的知青相比,和农村的农民相比。

  不能不承认工人的生活,其实是最单调的。在机器轰鸣的八个小时里,我不得不将自己变成这台牛头刨的附加部分。如果是加工那种小零件,每道工序很快就结束,我不得不站在刨旁边,不停地换上换下。如果是大的加工部件,则意味着一旦加工开始,我可以有很长的等待时间。有一点是不容怀疑的,刨一旦开动,我便被机器拴死了,我的神经必须高度紧张。越是那种看上去技术不很强的操作,越容易疏忽出事,我的师傅就是因为干活时偷偷地打线,导致了刨的牛头和加工部件相撞,结果她那部刨不得不提前大修。

  活永远干不完,想偷懒也不行。每人都有一台机器,谁的机器停下来,都会引人注意。车间里,人和人之间交往,也就是吃饭那短暂的一会儿,要不就得等到交接班的时候。在工厂的四年,我几乎没有过一个朋友。我的性格本来就有些内向,四年的工人生活,使得我的脾气变得更加古怪。我继续保持着在中学时的传统,坚决不和同年龄的女孩子交谈。我读中学的那个年代里,男孩子和女孩子是天敌,从来不进行对话。那个时代的男孩子都是清教徒,所有和女孩子搭讪的小伙子,都将受到蔑视和嘲笑,而女孩子如果主动和男孩说话,那必是轻薄和不自重。

  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总是情不自地注视一位操作磨的青年女工。我承认自己对她有着非同寻常的好感。这是一个比我早两年进厂的女孩子,在我的印象中,她永远都是戴着大口罩,因此始终带有一种神秘感。磨和刨一样,操作起来都是非常简单,唯一不同的是磨所产生的金属灰尘,要比刨大得多。我们的机紧紧挨着,在轰隆隆的机器声中,我们时不时地眉来眼去。我一直在偷眼看她,注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同时觉得自己的举动,也都在她的监视之下。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十分多余地做出一连串莫名其妙的举动。她显然已意识到我的不同寻常的目光。在中学时,我曾用同样的目光,留意过一个梳着小辫子的姑娘。和我同年龄的小伙子,在青少年时期,一定有许多像我一样,根本没有什么了不得的恋爱经历可以回忆。我们的青春期,和“文化大革命”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那个特定的时代里,爱情问题是一个很可笑的话题。“爱”这个字眼,在我们这一代人眼里,意味着不学好,意味着下情。所有的爱情歌曲,在当时都是黄歌曲。我们早年的爱情生活,说白了,也就是脉脉含情地看看女孩子。

  然而在车间里,老工人却可以肆无忌惮地说荤笑话,甚至在大庭广众之下动手动脚。不同年龄层次的男人,都愿意和我师傅调笑,而她似乎也很乐意从中得到一种乐趣。有传闻说师傅的丈夫是痿,男人们在背后窃窃私语,得出了一致结论,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师傅既然从丈夫那里得不到正当的爱,很自然地便会寻找另一种途径发。我刚做学徒的时候,师傅还有所忌惮。她总是假装生气地将男人不怀好意的手打开,把那些围着她转的男人轰走。但是,她很快地便忘却了我的存在,口无遮拦地说起话,张口男人的家伙,闭口女人的玩意。她真心地喜欢开那种俗的玩笑,喜欢别人和她动手动脚,喜欢被人吃豆腐。她喜欢那种被男人围绕的感觉,这是一种近乎于车间女王的待遇,在短暂的交接班期间,在吃饭期间,在偶尔的停电休息的时候,她成了男人们注意的中心。一阵阵科打诨,一阵阵声笑语,所有的名词和动词都有了新的意义。

  渐渐地,这种玩笑甚至扯到了我的头上。那些人根本不管我是否脸红,十分骨地和师傅调笑,说她想吃童子。师傅越是想保护我,他们就越起劲,叫喊得越凶。师傅很愤怒,说:“你们他妈的真不要脸,再不像话,别怪我说出不好听的话来。”

  他们就说:“你什么不好听的话,我们没听过?”

  师傅说:“我徒弟就跟我儿子一样。”

  他们便话里有话地说:“像儿子和是儿子,究竟不一样!”

  类似的玩笑永远没个够。一旦从机器的桎梏中逃离出来,大家没别的乐趣可找,于是就靠打情骂俏调节情绪。说荤话和荤段子,是车间里调剂身心健康的工间,是大家相互交流感情的润滑剂,有伤风雅无伤风化。师傅最看不惯那些<叶兆言中短篇小说> Www.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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