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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窝小说网 > 综合其它 > 世界两侧  作者:苏童 书号:39265  时间:2017/9/5  字数:7095 
上一章   飞越我的枫杨树故乡    下一章 ( → )
  直到五十年代初,我的老家枫杨树一带还铺了南方少见的罂粟花地。春天的时候,河两岸的原野被猩红色大肆入侵,层层叠叠,气韵非凡,如一片莽莽苍苍的红波着偏僻的乡村,鼓着我的乡亲们生生死死呼出的血腥气息。我的幺叔还在乡下,都说他像一条野狗神出鬼没于老家的柴草垛、罂粟地、干粪堆和肥胖女人中间,不思归家。我常在一千里地之外想起他,想起他坐在枫杨树老家的大红花朵丛里,一个矮小结实黝黑的乡下汉子,面朝西南城市的方向,小脸膛上是又想睡又想笑又想骂的怪异神气,唱着好多七八糟的歌谣,其中有一支是呼唤他心爱的狗的。

  狗儿狗儿你钻过来带我到寒窑亲小娘

  祖父住在城里,老态龙钟了,记忆却很鲜亮。每当黄昏降临,家里便尘土般地飘起祖父的一声声喟然长叹。他迟迟不肯睡觉,"明天醒过来说不定就是瞎子了。"于是他睁大了眼睛坐在渐渐黑暗的房间里,宁静、苍劲,像一尊古老的青铜鹰。可以从祖父被回忆放大的瞳孔里看见我的幺叔。祖父把小儿子和一群野狗搅成了一团。从前的幺叔活是一个鬼伢子,爱戴顶城里人的遮帽,怪模怪样地在罂粟花地里游。有一年夏天,他把遮帽扔在河里,上了一群野狗。于是人们都看见财主家的小少爷终和野狗厮混在一起,疯疯颠颠,非人非狗,在枫杨树乡村成为稀奇的丑闻。"那畜生不谙世事,只通狗。"祖父诅咒幺叔。他说,"别去管他,让他也变成一条狗吧。"想起那鬼伢子我祖父不免黯然神伤。多少个深夜幺叔精神发,跟着窜的野狗,在田埂上跌跌撞撞地跑,他的足迹紧撵着狗的卵石形蹄印,遍布枫杨树乡村的每个角落。有时候幺叔气吁吁地闯到乡亲家里去讨水喝,狗便在附近的野地里一声一声地吠着。沿河居住的枫杨树乡亲没有人不认识幺叔的,说起幺叔都觉得他是神鬼投胎,不知他带给枫杨树的是吉是凶。逢到清明节,家族中人排成一字纵队,浩浩到祠堂祭祀祖宗时,谁也找不到幺叔的人影。祖父怨气冲天地对祖宗牌位磕头,碰到了一碟供果,他沙哑着喉咙问:"祖宗有灵,到底是野狗勾引了我儿子,还是我儿子勾引了那条野狗?"祖父绝望地预见幺叔古怪可恶的灵魂将永生野游在外。几十年后祖父昏昏沉沉地坐在城里的屋顶下,把那张枫杨树出产的竹榻磨得油光铮亮,他向家人一遍遍地诉说着那年洪水到来时幺叔的弃失,他说一条白木大船载了家中四十口人和财产,快启锚的时候,幺叔和那条野狗一前一后到了岸边。幺叔问,"你们要到哪里去?"没有人回答他,但好多双手都去拽他上船,拽半天拽不动,这时发现那鬼伢子的腿上系了圈长绳,和一条大野狗紧紧相连。祖父跳下去解绳子的时候,幺叔鬼喊鬼叫死命挣脱,抓破了他的脸。祖父骂着娘去找大板斧的时候,幺叔惊恐万状地冲那条狗喊了一声,"豹子豹子快逃快逃!"狗果真撒腿跑起来了,一条绳子把幺叔牵绷紧了,那情景像两只小野兽,一前一后冲出了猎人的口。祖父仰天悲啸一声,知道那船是该走了,那鬼伢子是该丢了。"我望得见枫杨树的,只要我的眼睛不瞎,我天天望得见枫杨树。"祖父说,在他寥廓苍凉的心底,足以让红罂粟大片大片地生长,让幺叔和他的狗每时每刻地践踏而过。幺叔死于一九五六年罂粟花最后的风光岁月里。他的死和一条狗、一个女人还有其他莫名的物事有关。自从幺叔死后,罂粟花在枫杨树乡村绝迹,以后那里的黑土长出了晶莹如珍珠的大米,灿烂如黄金的麦子。

  多少次我在梦中飞越遥远的枫杨树故乡。我看见自己每天在迫近一条横贯东西的浊黄的河。我涉过河到左岸去。左岸红波浩的罂粟花地卷起龙首大风,挟起我闯入模糊的枫杨树故乡。有一天枫杨树村里白幡招摇,家屋顶上腾起一片灰蒙蒙的烟霭。有许多人影在烟霭里东跑西窜,哭哭啼啼,空气中笼罩着惶惶不可终的气氛,仿佛重现了多年前河水淹没村庄的景象。我是否隔着千重山万壑水目睹了那场灾难呢?

  那一天是我幺叔的黑字忌。死者幺叔的灵魂没有找到归宿而继续村晃,把宁静的村子闹腾得犬不宁。我的枫杨树乡亲们在罂粟花的熏风中前去童家老屋奔丧的时候,耳朵里真切地听到一种类似丧钟的共鸣声,他们似乎看见幺叔坐在老屋门前的石磨上,一条腿翘在另一条腿上,此起彼伏的大脚掌沾灰土、草屑和狗粪,五脚趾张开来大胆地指向天空。他宽厚温和地微笑着,一双爬疙瘩的手臂却凶恶地拽住了老榆树上的钟绳。

  死者幺叔敲着他自己的丧钟,那种声音发自天庭或者地心深处,使乡亲们不寒而栗。他们对幺叔又爱又怕,有许多老人和妇女在忌里悲恸绝,对着月星辰和山水草木轻轻地喊:"带他去吧,带他去吧。"

  从前在我的枫杨树故乡,每个人自出生后便有一枚楠竹削制的灵牌高置在族公屋里。人死后灵牌焚火而亡,化成吉祥鸟驮死者袅袅升天。在听祖父说起灵牌的故事后,我又知道幺叔是个丢了灵牌的倒霉鬼。可是没人能说清那秘密。有传说是幺叔在村里一直,辱没村规,族公在做了一个怪梦后跑到河边,将怀揣的一块灵牌绑了石头坠入河底;还有说枫杨树的女疯人穗子有一天潜入族公屋里,偷走了幺叔的灵牌,一个人钻到野地里点起篝火,疯疯颠颠、哭哭笑笑地烧掉了幺叔的灵牌。对这些传说我祖父一概不信,他用黯然伤神的目光注视着天花板,对我说,"你幺叔自己拿走了灵牌,他把灵牌卖给怕死的乡亲,捏了钱就去喝酒搞女人,肯定是这样的。他十五六岁就会干好多坏事了。"

  但是如果我幺叔的灵牌还凝立在族公的屋里,我将飞临遥远的枫杨树故乡,把幺叔之灵带回他从未到过的城市和亲人中间来。我这个枫杨树人的后裔将进入童家宗祠,见到九十一岁的族公大人。老族公的屋子盖在向的土墩上,不开窗户,单是一个黑漆漆的门就将我了进去。在一团霉烂阴暗的空气中,我头晕目眩。下意识地去摸灯绳,手胡乱地沿墙探索,突然抓到一捆灰尘蒙蒙的竹签。竹签沉得可怕,我丢了它继续在屋里撞,终于撞到了族公脸上,很疼,像是撞着一棵百年老树。紧接着眼前升起一缕火焰。我的九十一岁的老族公举起了蜡烛。他的屋里没有电灯。我借着烛光看清了老族公神圣超脱的面貌,他赤着干瘪苍老的身体,一丝不挂,古老而苍劲,他的眼睛爆出的是比我更年轻的蓝色的光焰。你找什么呢?告诉我幺叔的灵牌在哪里。

  不知道什么时候丢啦。灵牌丢了就找不到了。族公在烛光之上对我慈祥地微笑。而我在竹签堆里不信任地翻来找去。我闻见屋里的罂粟花味越来越浓,看到墙上地上全拥挤看罂粟花晒干后的穗状花串,连老族公自己也幻变成一颗硕大的罂粟花,窒息了宁馨的乡村空气。我找得头大汗,在竹签堆里看见了所有枫杨树人的名字,其中有祖父和父亲的名字,还有我的,唯独没有幺叔的灵牌。谁偷了我幺叔的灵牌?

  我大声问老族公的时候,看见族公的脸渐渐隐没于黑暗中,他轻轻舒了一口气,把手中的蜡烛吹灭了,赶我出门。我茫茫然走下土墩,我将在枫杨树故乡搜寻幺叔最后的踪迹。我将凭着对幺叔穿过的黑胶鞋的感,嗅到他混杂了汗臭酒臭的气息。黑胶鞋生产于我们城市的工厂。祖父在六十大寿那天看见窗外下起滂沱大雨,他忽然想起什么便冒着雨走到街上买了那双黑胶鞋,那胶鞋用油布包了三层辗转千里寄到了枫杨树幺叔手上,是祖父一辈子给幺叔的唯一礼物。听说幺叔第一次穿上黑胶鞋是在七月半的鬼节。鬼节在枫杨树一带不知何时衍变成了烧花节。在老家呆过的长辈每回忆起烧花节的往事,都使我如入仙境。他们说幺叔穿着乌黑发亮的黑胶鞋站在一辆牛车旁。牛车堆了晒干的罂粟,整装待发。牛的浑身上下被涂香的花生油和罂粟花粉,绚丽夺目地缚在车轩上。幺叔举起了竹鞭,他们说那是他在村里最风光的时候,他一蹁腿上了车座,大黑胶鞋温柔地敲打了牛腹两下,一车子大鬼小鬼就跟着幺叔出发了。在晴天碧空下,火捻子燃烧起来,牛车上升腾起一片暗红色的烟雾,在野地里奔驰如云。在幺叔的身背后,大鬼小鬼在火焰中幻变成花干花蕾花叶,一齐亢奋动起来,野地里挤了尖利神奇的鬼的声音。人们听见幺叔开心地笑着,在送鬼的火焰未及上他后背的时候,幺叔唱歌、呐喊,快活得有如神仙。每年都是幺叔充当送鬼人,那似乎是他在枫杨树老家唯一愿意干的事情。他们说后来牛看见黑胶鞋就发出悲鸣:"牛眼看人大",我幺叔的那两只黑胶鞋像两座灾难之峰迫着那些牛的神经。他经常对别人说起走过牛栏时听到牛一起诅咒他。幺叔不得好死。枫杨树的牛都是这么说的。那些送鬼的老牛曾多次出现在我梦中。我看见许多条牛死在幺叔下。牲灵们被有毒的花焰熏昏了,被鬼节的气氛刺而发疯了。有一条公牛最后挣脱了幺叔的羁绊,逃脱花花鬼鬼,最后涉过了枫杨树的河。我竭力想像那公牛飘飘飞的形象,希望它逃脱所有的灾难,我很想让公牛也穿上一双巨大的黑胶鞋。我祖父曾经预测幺叔会死于牛蹄之下。他心里隐隐觉得送给幺叔的黑胶鞋会变成灾物,招来许多嫉恨。一九五六年传来乡下幺叔的死讯,说他死在老家那条河里。死的时候全身赤,脚上留有一双黑胶鞋。

  一九五六年我刚刚出世,我是一个美丽而安静的婴孩。可是我的记忆里,清晰地目睹了那个守灵之夜。月光地里浮起了秋蝉声,老屋的石磨边围着黑的守灵人。沉默的人影像山峰般岿然伫立,众多的老人、妇女、孩子和男人们错落有致,围护一颗莲花心——我的死去的幺叔。我听见一个雪白雪白的男孩在敲竹梆,每烧完一炷香就敲六六三十六下,三十六声竹梆渐渐把夜敲浓了。我睡在摇篮里,表情哭未哭,沉浸在一种纯朴的来自亲情的悲伤中。我第一次看见了溺水而死的幺叔,他浑身发蓝,双目圆睁,躺在老家巨大的石磨旁。灵场离我远隔千里,又似乎设在我的摇篮边上。我小小的生命穿过枫杨树故乡山水人畜的包围之中,颜面红,息不止。溺死幺叔的河在我的目光里,河水在月光下嘤嘤作响,左岸望不到边的罂粟花随风起伏摇,涌来无限猩红色的望。一派生生死死的悲壮气息,弥漫整个世界,我被什么深刻厚重的东西所打动,晃晃悠悠地从摇篮中站起,对着窗外的月亮放声大哭。我祖父和父母兄弟们惊惶地跑来,看见我站在摇篮里哭得如痴如醉,眼睛里有一道纯洁的泪光越来越亮。我是不是还看见幺叔的精灵从河水中浮起,遍体荧光,从河的左岸漂向右岸?我是不是预见幺叔无法逾越那条湍急浊黄的河,恐惧地看到了一个死者与世界的和谐统一?多年来我一直想寻找幺叔溺死时的目击者,疯女人穗子和那条野狗。祖父记得幺叔的水性很好,即使往他脖子上系一块铁砣也不会淹死。那么疯女人穗子有什么本事把鳗鱼般的幺叔折腾而死?据枫杨树乡亲们说,他们没有料到幺叔会被河水淹死,后来见疯女人穗子浑身漉漉地往岸上爬,手里举着一只乌黑发亮的黑胶鞋,才知道出了事故。人们都在场院上晒花籽,谁也没注意河里的动静。只有幺叔养的野狗把什么都看清楚了,那狗看见河水里长久地溅着水花和一对男女如鱼类光的影子,一声不响。谁也没听见狗的叫声。他们说如果那时我飞临枫杨树故乡,俯视的也将是个寂静无事的正午。可是我依稀觉得幺叔之死是个天地同设的大阴谋。对此我铭记在心。在枫杨树人为幺叔守灵的三天三夜里,疯女人穗子披麻戴孝地出没于灵场石磨附近。她头发散,痴痴呆呆,脸上带着古怪而美丽的神情。她跪在幺叔的遗体旁,温情地凝视死者蓝宝石一样闪亮的面容。穗子的半身埋在地的纸钱里,一阵夜风突如其来吹散纸线,守灵者看到了她的左脚光着,右脚却穿着我幺叔的黑胶鞋。

  另一只黑胶鞋却失踪了。我不知道幺叔脚上那双黑胶鞋是什么时候逃离他的烂泥脚掌各奔东西的。

  我听说过疯女人穗子的一些故事。枫杨树一带有不少男人在春天里把穗子挟入罂粟花丛,在野地里半夜媾,男人们拍拍穗子丰实的房后一溜烟跑回了家,留下穗子独自沉睡于罂粟花的波中。清晨下地的人们往往能撞见穗子赤身体的睡态。她面朝旭,双微启,身心深处沁入无数晶莹清凉的珠,远看晨卧罂粟地的穗子,仿佛是一艘无舵之舟在左岸的猩红花里漂泊。我听说疯女人穗子每隔两年就要怀孕一次。产期无人知晓,只说她每每在血包破掉以后爬向河边,婴儿掉进水中,向下游漂去。那些婴孩都极其美丽,啼哭声却如老人一样苍凉而沉郁。

  在枫杨树河下游的村庄,有好些顺水而来的孩子慢慢长大,仿佛野黍拔节,灌原始的浆汁。那些黝黑肮脏的孩子面容生动,四肢敏捷,多次出现在我的梦境中。我恍恍惚惚觉得他们酷似我死去的幺<世界两侧> WwW.BwOxS.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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